藏历的木羊年仲夏,我领受单位的一次宣传任务,带领两名记者去玉树搞一组关于康巴文化的系列报道。我隐隐觉得这将是一次难得的行走,一次朝向异陌之地的拜谒之旅。
差不多时隔半年,纷杂记忆残冰般蚀融,我再回过头来盘点一回留在记忆里的一些沉淀,看看到底还有些什么东西依然留在我这个异乡人的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持续地触动着我。不妨先顺着行走中的点滴印象,不嫌疏松失度地弄出一个记忆的毛片——
——雪巅。在低纬度地区正是演绎七月之夏的舒适与烂漫之际,而在隆宝湿地一侧,逶迤的高大山脉,正以其高海拔抛洒漫天的雪花,雪花斜劈的公路转弯处,一辆朝圣的卡车空无一人暂时歇在路边,在迷茫的雪野,它那么安静,不但毫无破落、鄙陋之相,反而以一种融入天地的大寂静,静寂而凛然地呈示着一种超然的自在,与山巅处飘扬的经幡,共同默示着康巴人的强韧和秉有信仰者恒静如一的无上尊严。如果为它配上一段乐曲,最好就是那首在藏区广为传唱的藏歌,歌词大意是:天上在下雪,我们在赶路。
——巴麦村。坐落白扎林场深处的巴麦村,石羊悠闲自在地经过村庄,经过石砌的房屋,经过转动嘛呢的村民,它们没有一丝惊恐,早就和村庄融洽成一种广大的自在。山下平旷处是空静的学校操场,播放着某个流行乐曲,仿佛一下子就把遥远和隔世的况味与现代世界来了一回通融。而在不远处,在危乎高哉的制高点上,悬崖古寺尕尔寺凌空蹲踞。而眼前松树栅栏环绕的房舍,高高耸立的木头架子,一节一节堆放的木桩,以优美的弧度微微隆起、铺开的山坡,以及那些奇崛的岩石和山顶,原始林木依着山势排开的那种蔚然深秀的阵列,将柔美与雄奇协调地融合在一种亘古静好的氛围里,那情调,超然里透着世俗,世俗里又透着超然。
——贡萨寺。远远就可望见宁静山坳里贡萨寺分外醒目的辉煌建筑。它的所在,一下子就让这片山野变得神圣起来,遍地生出一种直达心灵的灵光。比这辉煌更予人印象深刻的,一个是寺院殿庑里香巴拉坛城的壁画,几百座美丽的城市,以一种玄远而又隐秘的昭示,静候着未来世纪里人间世界的盛景,它好像是走在人心深处的一座钟表。据寺院住持介绍,那极乐界由25位圣者轮流执掌,一人掌管百年。藏历木羊年恰好是第17位圣者执掌。这也就是意味着再过800年,那图上的香巴拉世界就会降临世间。还有一个深刻的印象是巧遇喇嘛们的辩经,我们到达的时候是他们辩经的第九日。几排绛红色袈裟掀起一阵视觉的热烈和活跃,坐者应答,站者发问。发问者先是击掌,接着退后几步,跟着右手把念珠一甩,套到左臂,再前跨步,屈腿金鸡独立,右手高高举起,用力一拍左手,掌上惊雷便炸响在坐立应答者的耳畔。举凡因明、般若、中观、戒律、俱舍方面的解悟,就在这热闹的一应一答中温威有致地流布、传导着。恐怕很多人都想不到原本森严、庄重的寺院,会以这般嬉闹、欢快的方式,考验众僧由“日琼”而“日庆”而“格西”的学位等级——他们在娴习佛学时所获的职称。如此优胜、活泼的仪轨,智慧的生机,或许只在古希腊人的街镇、广场上出现过,只有苏格拉底那类智慧的启蒙者,才会如此欢悦地接引知识和智慧的一念念闪电和问答。即便是圣人孔子风乎舞雩式的授道,也是儒雅有余,欢悦不及。我惊喜地发现辩经中的一位小沙弥,用食指套入一只塑料玩具手枪的扳机,像风轮似的转动手枪在其指掌之间。他的举止没有受到丝毫喝斥,他就在这般宽松的佛学仪轨中,自如地享受着慈悲与智见的开化。
——玛夏泽登。未听藏语释义之前,就觉得这个词语闪烁着特殊的美感光芒,其音节柔静,内含华美,其地名的神秘美感“使读者悠然生怀古之幽情、思远之逸致”。之后,知晓其藏语的意思为孔雀河,其出处来自《格萨尔》,来自格萨尔的王妃珠姆。不用费力考证,我已想见这本属于东南亚东印度群岛和南亚印度生息的大型陆栖雉类,原来是不同文明、不同文化间在相互晤面时的一次友好的馈赠和一次开明的接纳。自此而后,那孔雀河的波光里,便将本地的雪光与异域雉鸟的华彩与草原传奇的奇异之光,交互辉映在了一起。说来也怪,玛夏泽登周围的河滩卵石,多数以孔雀胆的色泽铺地,我随意捡起一枚足踝样的石头,通身翠绿,间杂着迷人的白点,恍若夜夕的星汉,我猜想那远空里的星轨,必是经过辛饶弥沃的目测心验,也必是有数不清的藏族星相家们,无数次地瞻望过的穹空。
——嘎朵觉吾。从曲麻莱前往称多县的山路上,一路晴光,在汽车盘绕中远远望见嘎朵觉吾神山的尊容和威仪,顿生莫可名状的巨大荣宠。正是如此的神山以超然的力量,引导大地上的人学会了仰望和敬畏。它和我随后瞻望到的乃加玛神山,让我洞察到这么一个事实:在藏区,在神鹰俯瞰的广大区域,那里的每一座雄奇的山峰,都被神圣地加以命名,这还不算,它们的名字后面还连缀着代代相传的神话、传奇、民间故事,它们都以崇高的山神形象,进入游牧者的视野、进入他们的心灵,进入他们绵延不绝的信仰,进入黑帐篷里被牛粪灶火映亮的一夕夕夜话。在外来人看来,一个牧人走在荒凉的群山旷野必定是神思枯寂的,而事实上因为有了那些被牧人们屡屡听闻的传说,有他们自童年就曾知晓的有关地名和山神的神圣称谓,牧人们便有着与众神同在的安谧与恬适,这样的精神现象和心灵的承传,是缺乏信仰的群落难以理喻和体悟的,甚至可以说当今世界的许多文化,早就遗失了这样的文化脉息和文化场,这般与天地精神的相互往还、相互赠答。而在游牧者的疆域,它们还在遗世而独立地汩汩流淌着。
——拉司通村。大抵是有了依山而建的拉布寺才有了这个著名的村落。它的魅力,应该首先归属于那片在高海拔藏区破天荒投下的杨树树阴。这个由第十三世活佛江永洛松加措缔造的物种传奇的风烟至今尚未散尽,此地石砌的民间宅邸,一律以镶嵌着古香古色的木质门窗,和蔼静穆地守望着无尽的光阴。醒目惹人的彩绘窗框,与窗台上盆栽的花卉,相互应和着藏族村落日常生活的华彩。我特别留意到每家每户的木门门框皆有一种叠状凹进的几何方块,便请教身为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洛周教授,他说这种建筑饰件藏语里叫“白玛曲泽”,也就是莲花叠的意思。这东西所自何来,又何以用堆叠的方块来达成对莲花的象征,这些问题已经是学术上的探究,而我私衷里更感兴趣的,是从前某位享有工巧名的僧人,从家乡或异国他乡习得这一样式,辗转传播,遂成这样的建筑模式。这样无稽的漫想,想着想着,就会把一个小小的点,放大成整个世界,反过来也可以把广大的世界缩成一个小小的点。移目再看石板铺就的古旧村道,一边承接着往昔,一边又接纳着现代世界的潮汛:称多意大利冰淇淋店,云南过桥米线,金师傅馄饨,拉布乡五金日杂店,拉布乡雪域旺财小卖部……它们就这样杂然共处,纷然应接,吐纳自如。这般乡土世界的明慧,任何感慨都显得逊色、轻浅。而墙上喷涂的手机广告——“世界触手可及”,真真切切已让遍在的人群凭借这么一个巴掌大的魔幻式灵物,化天涯之远为耳畔、视野里亲近的聆听和目睹。世界不就是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大的套着小的,小的套着更其小的,层层堆套,便有了世界上妙不可言的时空。
——曲司迪吾。汉语意为“迎宾山”,这是治多人心目中的“十全福地”,是嘉洛草原迎驾格萨尔王的一处山丘。我就是在这里席地而坐,倾听满脸胡须的治多学者文扎娓娓道说。山丘顶处那个蘑菇状的建筑,正是他根据格萨尔传说设计的华盖,山下还有他为迎宾山撰写的碑文。正值迟暮之际,金辉透出云隙,照亮曲司迪吾山丘和江涌滩弯曲的河流。我被那一时刻的暮云和地上的景致所打动,频频举起相机试图雕塑那一瞬刻的美妙。后来在照片上我惊喜地发现,那时候暮云与落照恰好构成一只天眼的形状,而江涌滩上弯曲的河流,酷似行草书写的一个“幻”字。等我们驱车准备回到旅馆,嘉洛草原的天空又架起一道彩虹。造化的神奇真是无所不在,无奇不有。那一时刻的激动,只有唱诗班的信徒们唱诵圣歌时的情态堪可比拟。
……
在上面这个记忆毛片告一段落的尾部,我宁肯模糊掉亲眼看到的旱獭、黑颈鹤、赤麻鸭、黄-绿绒蒿、狼毒花和在精美画册中看到的黄腹柳莺、四声杜鹃、头花杜鹃,模糊掉治多涅恰河草地那种叫做“杰察”的小黄花,模糊掉藏语里叫做“尼甘卓高”的牛蒡草——这可是俄罗斯作家笔下常常写到的植物(藏语里把它形容为老人皱皱巴巴的胸膛),模糊掉牧民们爱玩的“阿盖察盖”——藏族人眼中的泡泡糖,这种植物每年八九月开花,开花后摘来往花里吹气,就会发出像泡泡糖一样胀破的脆响,模糊掉我还来不及熟识的矮雪轮、大花杓兰、点地梅、红珊瑚菌、雪莲、小叶杜鹃,我也要记录下一路陪送我们采访的司机江永。这个玉树当地出生的八零后小伙子,不但相貌很酷,人更是机灵可爱,只要用不到车,他的人影就会消融在某个地方——实际上是待在他善缘广结的人群里。在采访途中,他的车子一直开得不是很快,这不单单是为了行车安全的考虑,事后我才搞明白他不时在一些路段减速,目的是为了避让那些横穿公路的草原鼠和旱獭。最让我们几个“城里人”震惊的是,在称多去往州上的一段路程里,江永让车子几乎停了下来。眼前是这样的一幕场景:沿途过往的车辆一律停靠在路边,车上下来的藏族男女,一律拿着自备的扫帚和带拉杆的铲状簸箕,他们不断躬身,将公路上到处都是的一种黑色毛毛虫,小心翼翼地揽到簸箕里,收集到塑料袋中,等积攒到一定程度,就将这些蝴蝶的幼虫放归到公路沿线的草地上。这个过程起先让我们感到有些徒劳和荒诞,就像每年万木落叶的时节,环卫工人一遍遍打扫街道树落下的片片黄叶。但到后来,我们却被来自草原世界慈爱的心灵所震撼。这种心灵,就是去呵护每一个生命的存在。可是在我们的知识体系里,在我们的分别心、拣择见里,毛毛虫是一种死不足惜的存在,是一种划归到害虫的范畴里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消灭的一种存在。在我们自以为是的价值观里,匆匆忙忙去赶路,去上班,去洽谈一桩生意,去办各种大大小小、有意思没意思的事情,要比眼前停下车来去拯救一条条微不足道的毛毛虫要紧得多,重要得多,名正言顺得多。我们早已被快速和效率的绝对化所绑架,不折不扣地蜕变为十九世纪的哲学家尼采所深深鄙视的一类人群——“人们像一个总是‘可能耽误’了什么事的人那样生活着”。世界已经把许许多多的人驯化为一种功利化的物种,在他们身上生灵万物与人共生的情怀,那种怜惜所有生命的心灵,早已丢失殆尽。而在草原,在一代代牧人中间,这样一种遍在的护生举动,广大的慈悲心肠,像习惯一样纷扬在每个晨昏,每个举手投足的间隙,这是游牧世界闪耀出的一束灵光。
让我看到更其内在的草原文明灵光的,是我在宾馆里难以入眠时阅读的一些文字。白天采访时,文扎给我讲起藏野驴产仔与天象的关系。他说藏野驴产仔的七天时间里,嘴里含着石头,七天不吃草,只是抬头看着天,这段时间晴朗无雨,牧民们便开始剪羊毛。他还说,在南方,看的是梅雨季节,在草原,看的是夏至雨。夏至雨会下上21天。如果正常,这一年的年景就好,牛羊膘肥体壮。如果夏至雨没有降雨,就会遭逢干旱。如此这般的讲述,让我两眼放光,好似看到了自古老文明前夜延续至今的那种人与自然相互感应、相互融通的勃然生趣和生存智慧。这种感觉,随后在文扎的一篇《行者之咒》的文章里得到强化:“一旦真正步入游牧人的生活,你会觉得另有一番天地。从冬季草场搬到春季、夏季或秋季牧场,年年都有不同的感受和景象,每每有不同的故事情节。况且陪伴游牧人的是日月星辰、山川大地。他们的日历是高悬天空的月亮,从太阳的位移和山的阴影推测时间,从一些动植物身上判别节气,从星座上获知季节的流转……”我忽然在这样的文字背后,有了我的第一个发现。草原牧人有着与现代城市人不同的时间观,他们是按照自然的日历来行事,而我们则是按照墙上挂着的物理钟表来作息。他们之间的区别是,草原牧人可以让时间慢下来,慢到与自然的节律合拍,而我们不止是惶急火燎地赶时间,我们还频频打破和超越自然的节拍,用跑到时间前面的集体性的超前幻觉,强化我们在不断飞跃、不断前进的超人感觉。事实上,草原牧人和现代城市人活在不同的时空维度里,他们在纵浪于大化之中,而我们则是被分针秒针剪下的一堆堆肉质碎片。